后羿的心情不太好。
虽说他素日里面上就是一副“我超凶的！”的模样，但熟悉的人都知道，那双赤色的兽瞳里盛着的向来不是杀意，而是大方的豪气。今天那气却是完全沉寂了下来，积聚着骤雨将至的惊涛骇浪，连背着的弩箭也隐隐透出令人战栗的寒芒。
连带着整个队伍里的气氛都沉重了下来。纵然迟钝如姜子牙，也敏锐地察觉到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。
徐眠暗暗朝敖寸心和妲己使了个眼色，女生们便齐齐聚成一团，就着苍翠的老树摇下的树荫围成一个最稳定的三角形，直把同样闷闷的嫦娥围在中间，形成三堂会审的严肃场面。
嫦娥神色恹恹，被强拉到中间也没什么特殊的反应，一双红宝石似的眼睛水波潋滟，泫然欲泣。吓得徐眠连忙拿出从城中珍膳坊外带的胡萝卜，一把塞进她嘴里。小兔子耷拉的耳朵瞬间立了起来，三瓣嘴嚼得秀气温婉，边嚼还边含糊不清地开口说话。
“呜呜呜困青、旮己蝶蝶、年年，果昨典伦饺娘答低亦迟肝掉雾四神马柑橘额……蓝鸥，蓝鸥，呜呜呜呜嚼嚼嚼嚼……”
徐眠神色复杂地看了眼吃得正欢的嫦娥，对着贴心的正欲解释的寸心摆了摆手示意不用。毕竟她是经历过火星文洗礼的荣耀九零后，身为昔日杀马特皇室贵族特派驻军成员——炮兵甲的徐眠完美完成了“寸心、妲己姐姐、眠眠，我昨天问小狼他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是什么感觉”的转换，速度之快，翻译之准，出口之狠堪称业界翻译之楷模。
这怕是经典的送命题哦……后羿这种标准的体育生怕是比工科生还要嘴笨。她不动声色地推了推眼镜，露出了一抹了然一切的笑意。
妲己听罢也禁不住轻轻一笑，红唇微启，“妹妹何必为了这等事置气。依我看……”话还未完，身后形影不离的小尾巴突然扯了扯她窄而小的袖口。
她回眸望他，少年秀气的脸庞上依旧没什么表情，过了好一会儿，苍白的薄唇才微微抿起，透出一星半点倔强的样子。
于是她歉意地望了望被这小插曲打断的三人，扶着纣王缓缓起身，福了一福便随着他一道慢慢走。少年的手冰凉，步子亦迈得很小，早已僵硬的身体无法协调，有些蹒跚有些颠簸。可她看着，又感到丝丝切切的满足。至少他是活着的，实实在在地活着的。
她听到身后姜子牙有些气急败坏的喊声：“啊？就因为这种小事？”
听到后羿苦恼的附和。听到四不像不屑的冷哼。听到杨戬一板一眼的打圆场。
听到嫦娥抽泣时，山泉清水的翻滚呜咽。听到寸心徐眠手足无措的安慰。
也听到了面前的少年开口。“小狐狸，送……给你。”
掌心正中是一枚珠子，通体明润呈浓郁的墨色，只正中淡淡一抹白，皎洁若一轮圆月。内间隐隐有仙气浮动。
妲己却是无心去细看，她只看见少年的眼神乌黑无神，笑容也是无力而浅淡的。却只专注地望着她。树影婆娑，斑驳的光影投落在他的脸上，将青白的肤色也衬成淡淡的暖杏。
她微微一愣神，恍惚间想到了曾经国未破，他身未死时意气风发的容色。
一双纤纤素手，终是攥紧了，让鲜红的蔻丹生生嵌进肉里，叫那痛更钻心。
“小狐狸？小狐狸？你怎么……不说话……？”他有些疑惑，微微偏头。待努力地消化后她有些激荡的情绪名为仇恨后，想伸手摸摸她的头，怎料到僵硬的骨节一时没有反应，珠子“啪嗒——”仓皇坠落。
他睁眼敲着珠子向着前滚去，珠子圆润，一路向前滚得又快又直。压过的草地留下的滚辙齐齐抖动起来，在刹那间仿佛天地失色，有什么生根抽芽生长，开出最永恒也最短暂的花。花瓣圆厚，朵朵绽放垛叠似在云中，其上清辉流转，花影朦胧。
被这奇妙的盛景惊得呆了呆，嘴唇开开合合终是说不出什么话，想拉着妲己的手，又怕自己控制不住力道将她弄痛。于是索性沉默地立在她的身旁，他直觉觉得以前好像也有这样的时候，只面对的大概不是这样的花，至于是流连不歇的笙歌箫管？还是百万压境的黑云大军？都不重要了，不管是什么，反正小狐狸都在身旁的。
他的大脑有些沉钝，有什么温热的物体贴近他的身子，直到低垂眼眸至他肩上枕着的栗色发旋，少女似有感应似的抬头和他对上了眼，一汪春水里跳动着粼粼的柔情波光。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，她是抱住他了。
“大王……”少女娇软的呼唤，湮没在他珍而重之的一吻里。
无风自起的花儿无声摇曳，舒卷着最柔和的欢念。徐眠来不及称赞封神界仙人为了撩妹的匠心，珍膳坊特制的胡萝卜落了下来，她惊恐地看着嫦娥小巧的鼻端因为吸气而皱缩，眼圈已微微泛红，慌忙倚到树上借力，却来不及拉对面有些距离的寸心。
山河震颤，嘹亮的哭声直冲云霄，摇碎了幻境的静谧。
徐眠捂住耳朵，只感觉沉沉的哭声要冲破耳膜。勉强稳住有些踉跄的身形，瞧见原本聚合的众人成了浮萍，生生被打散了。
四不像揪住姜子牙的衣袍。纣王把妲己护在怀里。杨戬飞身扶住倒地的寸心。
在一片兵荒马乱的震颤里，稳如泰山的后羿像是没事狼一样地手捧一大束花，面色通红，单膝下跪。
小兔子有些莫名，哭声还来不及收住，眼角还有晶莹的湿意。一双眼睛大而有神，显出几分迷惘的神色来，待反应过来时，气呼呼地看他看个不停，直把他瞧得心尖上都翻起忐忑的浪来。等他心虚地低下头，又傲娇地别过头去，软糯地丢出一句“哼！”来。
这就是“不气了，快来哄我”的意思。于是趁热打铁似的，将花束向上递了递，悄悄地露出打好的小抄，清了清嗓子：
“第一次见到夫人的时候，我就在想，这是谁家的小兔子呀？这么可爱这么小，让我想到春天枝头上开得最好的桃花，粉粉的、嫩嫩的，第一眼就喜欢上了。
“后来不小心说漏了嘴，逢蒙便说他也喜欢兔子。我想着该怎么办呢？突然就多了个情敌？结果他说着说着，又说去毛了才好吃，非问我喜欢放孜然还是胡椒。我心里憋着一股气，又发作不得。恰巧金乌二世祖做惯了，仗着鸟多，非要玩什么碰瓷，撞到了我的头上，还故意用翅膀的大火燎掉了我脑袋上的毛，我一挑十，直直地把他们九个揍进了医馆，留着最乖的那只放在天上。
“后来一传十、十传百，我担心打群架的名声会吓坏你，才在你采蘑菇的路上栽了一片月见花，恰好开放的时间，酝酿着向你求婚。
“你答应我的时候，我对着月亮整整嚎了三个晚上。吵得邻里乡舍愣是睡不着觉。
“夫人，原谅我好吗？我再也不会说你是明令禁止时偷偷抽的那一口旱烟，是烧饼的咬剩最后一口的碎屑，是铸造弓箭时必不可少的那块印下名字的烙铁。你是春风，你是秋月，是锦瑟弦音春城风雨里柳絮飞扬的最温柔的明艳。是光，是电，是唯一的神话和……什么……什么素朴思达？”
他说最后一段的时候，语气又快又急，英气的眉微微皱起，仿佛是在证明什么，像在努力说服别人，或者说是说服自己。只是卡壳的词还是让他毕露了原形。他觉得唇舌都干瘪成被横行的金乌炙烤过的土地，开合的摩擦都能擦出粗糙的盐碱来。他无比渴望回音，又平白地生出怯意。
他想到错过的那几年，广寒的寥落和人间的烟火，他的宝宝一只兔过得那么难过。好不容易才找到她，好不容易又见到她，再浪费朝夕怎么能行？
小兔子偷偷偏过头乜了他一眼，语气仍旧软软的，带着闷坏的水泽。
“大骗子！小狼这个大骗子！我都知道了，月见花是珠子变出来的，你还骗我是种的……”她说着又有些委屈。拿出方才拾起的珠子来，墨白相映，分明就是纣王落下的那一颗。
“我把花开的盛景封在了珠子里。”
“我想让你成为，花开的原因。”
“小狼，现在太阳、月亮和我，都只有一个，你要哪个？”
“自然是夫人你了。夫人开心我便开心，夫人不开心，我便扮狗逗你开心。”
“我现在就不开心。”
“夫人别急，你看你看，嗷唔……”
听壁角的一众齐齐响起了抽气声，还是徐眠最先反应过来，提醒男仙们重点标记要记笔记。边说还边进行案例分析，“尽管言辞上有些煽情，但是后羿洁融情于景，采取使动用法，将所有的爱恋都用两句话表达了出来。又与平日里嘴笨的形象形成鲜明对比，更能打动人……啊不是兔心。”
“切，学这种东西干什么？真无聊。”姜子牙甩了甩长袍，神色颇有些不耐。
徐眠深觉孺子不可教也，摇摇头不再看他。
四不像适时补刀，“所以姜子牙你才找不到对象。”两个人蓦地闹作一团。
徐眠想，他就是这样犟的脾气，嘴巴比谁都硬，心下却又柔软得不行。明明是在另一个世界作异乡人，注孤生又是不可能了，在身子没换回之前，好像得一直这么嬉嬉闹闹地过了。
这样也好。这里总也共着，同一个月亮。
